“坐吧,你不累吗?”耿墨池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了靠窗的沙发上,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他显得有些疲惫,拍拍身边的位置,“坐,待会儿杨婶会给你泡茶的。”

在路上就听他讲了,他雇了两个人看守这山庄,杨婶是他们家从前的老保姆,现在还在山庄负责打扫卫生料理家务,她老伴刘师傅负责打理茶园。

两人坐着扯了几句闲话,自然扯到了我从上海跑回星城的事,他还好意思问我,“你为什么要跑回来呢?去法国不好吗?”

“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人生,连我父母都做不了我的主,你凭什么这么武断地认为去法国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安排?”

“你还是不懂我。”他叹口气,“我只是想安静地跟你生活,不被打扰……”

“可如果你的心里不平静,逃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济于事。”

“也许吧,我确实很不平静,认识你的那天就开始了。”

我看着他,两个多月不见,他又消瘦了些,但精神还是很好,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耀在他身上,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比阳光温暖,也比阳光刺眼。那光芒带着某种可怕的诱因,毫无道理地淹没了我,让我的心又开始陷入莫名的悲伤,就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我还是看不透这个男人,他优柔的面孔后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那个,到电台做节目的事,你看方便安排下时间吗?”我望着他,言归正传。

耿墨池很有趣地瞅着我笑,显然是我的急不可耐表现得太明显,“先说点儿别的嘛,不要开口就是工作。”很明显,他在拖延时间。

“你想说什么?”没办法,我只能陪着他拖。

“就从我小时候说起吧,比如我是在这山庄里出生的。”

这倒让我来了兴趣,如果多了解些他的情况是有利于做节目的,我直视他,等他开口。

“小时候……”他仰起头,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回忆,“我的小时候不能说不幸福,但很少快乐。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后来改嫁到上海,我的继父也是个生意人,对我很好,他自己和前任太太已经有三个孩子,加上我就是四个了。他忙着做生意很少跟我们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个父亲的轮廓。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妹妹随继父移民新西兰,不久我也赴法留学,没跟他们在一起,虽然他们一再要求我也去新西兰,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国。至于这个山庄,以前是一个亲戚住在这里,后来他们家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房子就空下来了。我自己也没办法住在这里,只好请了一对老夫妇帮着打理,就是刚才你看到的杨婶,她老伴这会儿肯定在茶场忙着,她去叫他去了。”

“就这些?”我很失望。

“就这些。”他答。

我看着他,忽然问:“你说你的童年幸福,但不快乐,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快乐就是不快乐。”

“弹钢琴也不能让你快乐吗?”

他目光渐冷,“谁说我弹钢琴就快乐,我根本就不喜欢弹钢琴!”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不喜欢弹钢琴?”

“没有哪个孩子喜欢!试想,哪个孩子喜欢从小被钉在琴凳上?我就是钉在琴凳上长大的孩子,没有自由,没有游戏,没有伙伴,普通孩子能享受的一切快乐我通通享受不到!你说我会喜欢吗?”这么说着,他眼底流露出一种决然的悲怆,看着让人心里发疼。

“那你可以不弹嘛。”

“没办法,得装啊,因为母亲喜欢我弹琴,她喜欢的我就必须得喜欢。虽然她不会怪我什么,也不会逼我,但让她高兴就是我最大的高兴,她若失望或难过我就更失望难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懂得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母亲快乐满足,我一直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那你自己的快乐呢?”我看着他,不能理解一个钢琴家居然会不喜欢钢琴,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琴艺精湛的艺术家会把钢琴视为生命的。

“我说过我很少快乐的,在我的概念里,快乐是别人给予的,也是给予别人的。”

我瞪着他不知所云。

“干吗这表情,听不懂我说的话?”他对我的迟钝有些不满。

我傻乎乎地问:“那如果重新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钢琴吗?”

他斩钉截铁,“不会!”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如果没有钢琴,我的生活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望向窗外,目光停留在那生机勃勃的树叶上,轻舞飞扬的树叶跟他的黯然神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像跟自己说话一样喃喃自语道,“也许没有钢琴我会很平淡,没有这么多掌声和荣耀,但我可以像平常人一样,过着平静而真实的生活,哪怕是清贫的生活,也会比现在有味道!”

“那你怎么不选择其他的职业呢,即使现在你也没老嘛。”

“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从我开始记事起,我的生活里就没离开过钢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弹钢琴就是我的一个生活习惯,这个习惯至今已延续了三十年,我在钢琴的世界里桎梏了三十年,我的整个生命和灵魂已跟钢琴融为一体,我想象不到,离开钢琴我还会做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最后他站到了窗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又是一声长叹,声音喑哑地说:“我何尝不想换换空气,换换环境,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很多年前我就跟继父学过做生意,但我失败了,残酷的事实把我打回了原地,我不得不回到钢琴这口棺材里继续做个绝望的活死人!真的是个棺材呢,我一出生就跟这棺材钉在了一起……”

我瞪着他,像在听一个疯子的演讲。

“又是这表情,我的话有这么难懂?”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用手搭住我的肩,“想不到我有这么可怜吧,所以你要对我好点儿,别动不动就跟个狮子似的冲我张牙舞爪!”

我嘀咕:“也不知道谁是狮子!”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发愁摆不平你我怎么跟台长交差。”我说的是实话,说了半天,一点儿也没扯到正题上去。

“要摆平我还不简单吗?”他凑近我,又是一副居心叵测的表情。我故作镇定,可怜巴巴地说:“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有份工作不容易,你还是配合下吧。”

他眉心蹙起,不耐烦地说:“你知道的,我不大接受访问,尤其是你们那种电台直播。”

“你是腕儿,啥场面没见过,应付下也可以嘛。我保证不刁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