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一大早来了,果然空着肚子。到了凝曦轩一一安置坐下,早饭摆了一桌子,主食不外乎是馒首、包子、肉笼与夹饼,粥是两样,绿豆白米粥跟花豆江米粥,小菜若干,莴笋卷子、酱鸭舌、炝苦菊、青豆烧腊肉、手剥笋、胭脂烧鹅、卤鸡丝、百叶肉等等,另有点心两种。尤潇潇亲手替邢夫人盛了一碗花豆江米粥,见迎春拘束,忙嘱咐她多吃,又叫人烧鲜牛奶来。邢夫人见她忙碌,倒过意不去,忙道:“珍儿媳妇快坐下,却是我们的不是,大清早来扰了你……”尤潇潇正在为迎春搛一只蟹粉小笼放入碟中,倒了些镇江醋,听了这话便笑道:“太太跟我外道了不是?旁人想求着陪太太一起吃饭也没这个福气啊!”

迎春胃口小,吃了一点子就放下筷子说饱了。尤潇潇叹道:“二姑娘,你们小人儿家正是该多吃些呢,咱们惜春早上能吃半屉包子,另外还要加两只芝麻蛋卷,快,这是特地给你备了的热热牛奶/子,桂花糕也是现蒸的,怕你早上不爱吃甜的,做的是咸鲜口,里头的肉馅都是后臀尖子上的,味道极好,你吃一个尝尝。”迎春有些意动,连忙瞧了一眼母亲。邢夫人察觉,笑道:“还不谢谢你嫂子,我瞧着你的胃口也是单薄,再吃些罢。”

迎春方又拾起筷子来,尤潇潇又笑道:“今儿太太跟二姑娘好不容易来,可要逛足一天才准走!”邢夫人说道:“也就是珍儿媳妇你不嫌弃我们了……”说罢,神色竟是落寞的很。尤潇潇深知其故,待要解劝几句,只见惜春穿着一身鹅黄的衫子,简单梳了两条辫子,笑嘻嘻的来了:“可被我拿住了!大清早躲着我在这里吃好东西!”然后见了邢夫人,又对迎春笑。

银蝶见她来了,忙带着小丫头们添椅子与碗筷,尤潇潇笑道:“快叫小厨房将大姑娘的分例菜抬来!多拿捧盒!”惜春听了边笑着提着裙裾跑过来边是不依不饶:“刚刚说我能吃,我在外头可都听见了,嫂子欺负人!”尤潇潇拉着她坐在身边,笑道:“你小孩子正是好好吃饭的时候,这有什么可笑话的,天天饿着肚子瘦成一把骨头倒好?”说着又向邢夫人道:“刚刚才起来,太太担待些吧!”惜春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邢夫人忙说不打紧,再见惜春神采飞扬,比起在西府的时候完全换了样子,跟迎春对视一眼,心里也感慨万千。

一时间众人吃过了早饭。天气晴朗,尤潇潇便提议去会芳园里搭了桌子抹骨牌,说园子里的月季花都开了,因为有些金贵的是到处寻了人才弄到的植株,老远就是一股子香气,颜色也比外头绽得俏些,靠着前头还有一汪子清水,养着的鲤鱼也漂亮,不如咱们去那边儿一面赏景一面玩乐,邢夫人自然是说好的。迎春跟惜春两个却是小姑娘,对抹骨牌兴趣缺缺,况且又都不太好意思玩。尤潇潇忙笑道:“罢了罢了,我的小姐们,知道你们都是琴棋书画德才兼备的,瞧不起咱们这些个市井小民的玩意儿,可是想想吧如今年纪都不小了,没过几年都得到别人家当太太奶奶的,婆婆让陪着都也说不玩?现今不趁着在家跟着亲娘亲嫂子的多学几把,将来只等着进婆家输嫁妆去罢!”小姑娘们经不住这般打趣,登时被说得面红耳赤,惜春捂着脸道:“嫂子总爱这样捉弄人!”邢夫人在旁听了也笑道:“你嫂子伶牙俐齿的,平素真人不露相,等闲人还听不着她说话呢!”尤潇潇点头道:“这话公正,到底是太太心疼我。”

于是众人便去了会芳园,依着邢夫人的意思,就在水边儿的大柳树下摆了一张方桌,每条藤条椅旁边再配一张各色花样的楠木小几,上头放着一把金丝茶壶,一只白瓷盖碗,还有两荷叶碟子的新鲜点心。银蝶早拿了钱匣来,每人手边放了红绳串的一吊钱,尤潇潇笑道:“左右不过是玩意儿罢了,横竖就这四吊钱,头钱头彩,瞧瞧谁今儿个有福气。”邢夫人见她办事敞亮,心里更加喜欢。

所谓打牌,都是为了交流感情,长在富贵人家的众人也深知其中奥妙。果不其然,没过几巡,邢夫人就开始抱怨西府的底下人势利,说原先还顾忌点面子,如今听了二房的喜信竟越发不成样子。今儿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巧车在门口拔了缝儿,叫了人来,二房这一群狗奴才竟说这里管不着,非要拉回那边儿修理去!气的邢夫人带着迎春就往东府来了。尤潇潇便笑道:“太太你大人有大量,跟这群奴才们较真岂不是降身份了?”因想着这话让两个姑娘听了不好,便放下牌道:“日头慢慢毒了,我早起吩咐小厨房里制了些玫瑰果子露,惜春你带你姐姐拿去,我跟太太在这里等着。”惜春应了一声是,然后牵着迎春的手往馨澜院走。

邢夫人也知道该支开姑娘们,于是先不说话。等她们走了,尤潇潇才说道:“太太,这些话你也该跟大老爷提一句啊!难不成都存在心里不成?”邢夫人一听,立时就消了音。她跟贾赦夫妻这些年感情越发淡薄,想了想都多长时间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了。自己是个形同虚设的太太,他天天窝在自己的屋子里跟着一群小妖精鬼混,哪里能管这些事!越想就越发失落。

尤潇潇叹道:“太太,您是老爷八抬大轿娶回家来的,堂堂正正的夫人,平时也不能太纵着老爷了!该说的话一定得说……”邢夫人知道侄儿媳妇说的是好话,可一想贾赦的性子,便十分犹豫道:“我……”尤潇潇恨铁不成钢道:“我索性跟着太太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大姑娘在那府里可是受了不少委屈,二丫头的日子我估摸着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太你去找老爷先别说自己委屈,只把二姑娘的事漏一点给老爷听听。好歹那府里是他袭了爵,老爷心里就算再没有这个女儿,也不想那府里这般欺人太甚不是?”

邢夫人心里一动,想着贾赦原先也曾有多次当着自己面抱怨过老太太偏心,那时候自己刚嫁进来,两眼一抹黑,倒是懂孝道,还替婆婆说话来着,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尤潇潇见她沉思,连忙又趁热打铁:“元大姑娘如今成了皇妃,到底是一门的荣耀,咱们也该趁这时候给二姑娘定下一门好亲来,俗话说得好,一个女婿半个儿,皇帝女婿远在天边咱们指望不着的,但若是能给咱们二姑娘找了好婆家,将来兴许还能沾些光呢!”一席话触到邢夫人的衷肠,原本妒忌元春封妃,不忿二房又得势,细细一想,有这个闲时候儿争风吃醋倒真不如也趁着把迎春的事跟着一起定下来,也算得个实惠。想想迎春如今也快十三岁了,同龄的姑娘们确乎都已经定亲了,老太太天天嚷着疼孙女,都是嘴上说说罢了,要不人家东府能把四丫头接回家?现今养的大大方方千金小姐一样。原先倒也罢了,如今二丫头算是养在自己身边儿的,多给她打算也是为了自己打算。二丫头是庶女,身份上先吃了亏,但自家老爷好歹是世袭的国公,她的堂姐又刚得了皇上青眼,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是不可能。罢了,正好拿这个由头去跟贾赦说话去,也正好让他知道自己平日里多多关心女儿。这般想着,邢夫人便笑道:“你想的周到,我回去跟老爷说一声去。”尤潇潇见邢夫人逐渐开窍,便不再多说,打发着银蝶去把姑娘们叫来继续玩牌。

吃了午饭,邢夫人心里有事就要回去,尤潇潇见挽留不住,便道:“那太太您先回去,把二姑娘留在咱们这里住几日,到时候我再给送回去,保证一根毫毛都不待缺的。”迎春听说要走,正跟惜春依依不舍,再听着珍大嫂子的话不由就露出十分期待的眼神。惜春早想把迎春留下,还没来得及张口,嫂子竟是这样体贴,连忙也对邢夫人道:“太太,就让二姐姐在我们这里玩几日嘛!”邢夫人瞧着迎春神采奕奕,便知道在这府里是真心高兴,再看惜春也跟着一起哀求,正是她们姐妹情深,于是笑道:“既然这样,迎儿你就在你嫂子这里住几日罢,跟你妹妹也做个伴。”迎春听了,高兴极了,连忙道:“谢谢太太。”惜春也在一旁叫道:“太太真好,谢谢太太!”邢夫人见她如此活泼开朗,不由也喜欢了几分,笑道:“珍儿媳妇,你若是喜欢二丫头就留下,把四丫头给我带走吧!”尤潇潇忙道:“那可不成的,咱们大姑娘是老爷跟大爷的心肝宝贝,我若是送给了太太,却是不好开交呢!”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又一起把邢夫人送到轿子上,见她出了二门才算。

迎春见轿子走远了,便笑道:“谢谢嫂子,我心里正想着跟妹妹聚聚呢,却不敢跟太太说的。”尤潇潇一面带着她们往家里走一面笑道:“不必谢我,是你妹妹成日惦记着二姐姐,可惜那府里最近又多事,要不我早去接你来了,正巧今儿太太带着你来,可不是给咱们送上门来的?”惜春嘻嘻笑道:“嫂子,二姐姐就跟着我在和枫院里住就是。”尤潇潇点头道:“这是自然,你们两个瞧着折腾去吧,关上门我是不管的。”说完,又笑道:“二姑娘,我打发人去府里取些你常用的东西来?”惜春在旁冷冷道:“那府里哪有什么常用的东西,嫂子不必忙了。我前阵子已经让裁缝赶了几套衣裳,全是咱们想的那些花样,好看的紧,正是给二姐姐过来的时候准备的呢!”然后又向迎春笑眯眯的说道:“二姐姐你来,我还给你攒了一套好棋具,墨玉做的盘和罐子,玛瑙与白玉做的子,说都是从昆仑山顶凿下来的,你去试试,握在手里又滑润又舒服,阖家唯有你配使唤!走,快跟我去看!”说着就拉着迎春一路小跑起来。尤潇潇在后面瞧着她们两个蹦蹦跳跳,不禁嘱咐了一句:“慢些,看跌了交,不准哭!”,然后便抿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