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准备得极周到,众人等在和枫院热热闹闹吃了午饭,尤潇潇作陪。饭后上了茶,黛玉吃了半盏便说要回去,因为迎春是留下住几日的,就问探春是不是一起走。惜春在旁不吱声,也不提早备好的客房,尤潇潇见状忙笑道:“姐妹们好容易出来一趟,不如再逛逛吃了晚饭回去。”探春心里原本犹豫,但见惜春冷淡,知道留下也无甚意思,便同着黛玉一块儿站起身,谢过大嫂子与四妹妹盛情,只说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尤潇潇笑了笑,也不坚持,让人备了盒子装了几样她们爱吃的东西,又亲自送了她们姐妹出门上轿不提。

到了西府里,黛玉说乏了,先回屋睡一会儿再给老太太请安。探春听了点了点头,瞧着黛玉进了房,自己一转弯儿就往贾母屋里来了。守在门口的琥珀瞧见她,连忙进去通报一声。因为过了寒露,天儿愈发短了,贾母怕夜里走困就不敢白日里多睡,午间常常略躺躺就起来。听到探春此时回来,忙招呼进来说话。探春先请了安,又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贾母先头听着还乐呵呵的,等到知道尤氏一早儿把探春叫走,脸上就有些不高兴。探春瞧着,知道贾母不悦,也沉默下来。贾母见她这般,也不好苛责,面上重新浮出慈祥的笑来:“好孩子,虽说你大姐姐如今做了皇妃荣耀,可她毕竟在深宫里头有心无力,以后过日子还是要你们几个亲姐妹相互扶持着才是。”探春听了,连忙低头称是。贾母又叫鸳鸯去库房里将一块上好的徽墨取出来,再亲手递与她,笑道:“你今日闹了一天,早点回去歇着罢。”探春接过谢了祖母的赏,怏怏的走了。

鸳鸯见贾母面色沉沉,连忙奉了一杯黄芪红枣茶,笑道:“打发她们煎了半日,用的是前阵子早起收的荷叶露珠水,老祖宗吃吃看,是不是味道比昨儿好些?”贾母哪有心思,摇头道:“先搁着罢。”鸳鸯见她不喜,便道:“老祖宗可是不舒坦?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贾母一向拿鸳鸯做心腹,便不瞒她,摇头叹道:“我没事。只是你瞧瞧,那四丫头是有多么不待见三丫头。”鸳鸯忙笑道:“姐妹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哪里能这样生分,是老太太您多想了。”

贾母却是心中雪亮:若是真待见,哪里能下帖子单撂下探春不提?那珍哥儿媳妇为什么能打发人叫探春走?不就是为了怕她们姐妹真闹僵不好收拾?仔细想想,三丫头好歹也是养在自己身边的姑娘,虽是庶出,也有几分体面,在这府里也都让她三分。那四丫头能这般肆无忌惮的小瞧她,难免不是东府在背后给她撑腰。说来也奇怪,若是往常,娘娘的大喜事东府肯定早早贴靠过来,现今缩得倒远……是了,他们是觉得自己越发出息了,蓉小子进了国子监念书,连那贾珍都收敛起来,贾敬从观里回来后成日里忙着那个书院,收了好些族里的后生,都是风风火火。贾母想着,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凄凉,荣国府到了如今,贾琏自小读书一塌糊涂,宝玉年纪还小……若是贾珠还活着,定也能使自家门楣光耀,那时也不必把元春送进宫去苦熬,谁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手心手背都是肉,元春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哪里舍得?只是子孙们不肖,若非如此也不能保得住这荣华。眼瞧着东府是要发达了,便想着故意疏远咱们,哼,倒打得好精明算盘,哪里能这么简单就分门别院?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这边儿尤潇潇又背地里说惜春:“那日你送帖子的时候我就想着提醒你,单单撂下三姑娘不好……”说是该说,只怕扫兴,倒没料到探春竟能跟着一起来。惜春自然知道嫂子的意思,连忙道:“我倒是想叫上她呢,只怕还要把薛宝钗一并请来,我的院子小,恐怕盛不下。”尤潇潇听她狡辩,只笑道:“你凡事也该跟着你二姐姐学学,若说三姑娘也不容易,她素来是极有志气的,可惜她姨娘又那样不争气,她不巴着老太太与太太将来可怎么办?再说,你若实在不喜欢,面上总要敷衍过去,人家来了你就冷冰冰的,等你真出了嫁做了人家媳妇,倒也能随随便便挂脸子?”惜春听了心虚,声音也小下来:“我哪里有不敷衍她?”尤潇潇见她听得进去教训,也不再揪着不放:“行了,下回知道就是了。去玩吧,有什么缺的只管打发人回我。”

探春郁郁的回了抱厦,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极不高兴。老太太说话倒是轻巧,原本惜春只叫了迎春与黛玉过去,自己是巴巴凑上门去的,人家能有什么好脸色?在府里的时候就跟她们两个玩儿不到一起,现在又能好到哪里去?那四丫头可是今非昔比了,仔细瞅着,衣食住行比起大姐姐在家的时候还金贵,再瞧瞧自己住的这个地方,林黛玉没来的时候倒也罢了,跟着老太太身边,就算狭小些,事事都是上上份儿,也没人敢小瞧,如今被撵到抱厦里来,虽是分了最大的屋子,但也没有人家的零头大呢。现在连迎春也搬回大房了,听说住在琏二哥哥原先的院子里,宽敞自不必说,真不知道她们心里如何嘲笑自己呢。探春抬头正望着自己屋子发呆,却又碰上贾环过来。

“三爷来了。”侍书见她还是木木的,忙小声提醒了一句,探春皱了皱眉,扭头一看,兄弟还是一贯畏缩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赵姨娘上不得台面,贾环养在她身边儿,果然也是越大越不像样……探春冷冷望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贾环对于她的态度习以为常,见四周还有小丫头在,便不说话。侍书机敏,知道她们姐弟有体己话说,连忙就带了人下去。探春见四下无人,不耐烦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样往内院里厮混小心被老爷拿住……今儿又是姨娘叫你来的吧?公中一个月给了我多少月例,她不知道么?我成日里也要应酬这个那个的,你回去告诉姨娘,我手里没有银子……”贾环的手正抓着口袋里的一锭银子,浑身热的冒汗,听到探春噼里啪啦说了半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三姐姐的话好没道理。宝玉比自己还大,还不是照样在内院厮混着?她的月例银子能应酬到哪里去?不都是花在宝玉身上了么?一会儿做双缎子鞋一会儿送稀奇果子,给了买办打点,哪一样不是为了讨好宝玉和太太的?她心里还记得自己亲娘与亲弟弟么?上一回,姨娘要打点书房里的贾瑞,实在没法子才偷偷过来找她要银子,却被直剌剌抢白一顿,虽然姨娘回去只偷着抹眼泪,什么都没说,彩云却是一五一十告诉了的。贾环越想越气,本要抬脚离去,但是一想到赵姨娘殷切的脸:“环儿,你把这银子悄悄给你三姐姐送去,我过去太扎眼,若是被太太瞧见了只怕不高兴……她一个姑娘家跟在老太太身边是要打点的,我瞧着她又瘦了些,正好也能叫些滋补的小食吃……你千万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银子是姨娘千方百计求着老爷拿了画回来换的……每一次老爷来姨娘房里,太太就要喊自己去抄半日书,还要克扣丫头们月例……只是三姐姐也是可怜……贾环咬咬牙,生硬的打断探春的话:“这是姨娘让我拿给你的。”说毕,就把银子放到身旁的小几上,也没等探春回应,就急急跑了出去。探春见状不由愣住了,那锭银子少说也有五六两,阳光闪得刺眼,她低下头去,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二日,黛玉比往常起得晚一些,紫鹃送秋梨银耳羹过来,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便有些担心道:“是不是昨儿早起风凉,吹着姑娘了?”黛玉怔怔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紫鹃上前熟练的帮她挽起帐子,笑道:“俏眉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昨儿晚上姑娘打发她往东府里送谢礼去。”黛玉心中一跳,又略带遮掩道:“是,四妹妹与大嫂子昨儿给的点心很好,我装了些新鲜的南果让她一早送回去。”雪雁春纤打水进来,紫鹃拿面巾替她挽在胸前,服侍她洗脸匀面,又问:“姑娘,咱们是先吃了早饭还是先去老太太那里?”黛玉慢慢吃了两口银耳羹,放下汤匙,说道:“早饭不吃了,就去老太太那里吧。”紫鹃听了,连忙又给她换了衣裳,然后陪着一同往贾母房中来了。

正巧,宝玉正跟着贾母一同吃早饭,凤姐儿在旁布箸放巾,看见黛玉进来,先咯咯笑道:“快来快来,熬的好紫米粥,枣儿甜甜的,也来吃一碗。”贾母笑道:“你这猴儿,什么都是你说的香,就该日日夜夜跟着我一起,倒是能多吃一碗饭。”说毕,又对着黛玉笑道:“过来,快跟着宝玉一同陪我吃饭。”黛玉也不好说不,只依言脱了大衣裳,坐在贾母右手边,跟宝玉一左一右,凤姐儿亲自给她盛了一碗粥,又将一盘子姜丝腌鸭挪到她跟前:“这个佐粥极好,你试试看。”贾母点头道:“你再拿一个栗子面小窝头给她。怀柔昨儿送来的板栗,正好是这时候儿吃的,那芥蓝豆腐从南边来的,恐怕她爱吃,也给她。”一旁的宝玉嚷着要吃水晶蟹粉小笼,鸳鸯忙替他蘸好东华醋放入盘中,宝玉尝了一只,赞不绝口。凤姐笑道:“秋日的蟹都肥得很呢,味道自然极美。”贾母见他吃的开心,便一叠声喊明日也做这个。黛玉默默吃着,忽而抬头见宝玉正对着她笑,心下讶异,再循着他的目光,侧过脸却瞧见身后站着的紫鹃微微弯的唇角。她心中一冷,低头不语。

陪着一起吃了饭,又消了一会子食,贾母要歇歇。宝玉就说正好出去逛逛,问黛玉要不要一同走。贾母见他们兄妹亲密,喜道:“日头好,你们一起玩玩去吧,省的总拘在屋子里难受。”黛玉见长辈开口,便不好再反驳。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宝玉见她不怎么高兴,便没话找话说大姐姐的省亲别院盖好了,应该先去瞧瞧云云。未等黛玉开口,紫鹃先笑道:“种了好些花儿,早就听说很好看的……”宝玉点头道:“妹妹去么?”身后的麝月瞧见黛玉脸色不好,忙道:“二爷,林姑娘怎么好去那里,终究没盖完呢,万一碰见外人可怎么办?”宝玉听了,跌足道:“是我糊涂了……要不妹妹跟我去瞧瞧宝姐姐?她成日里在家也是怪闷的。”黛玉摇了摇头:“我昨儿去东府累乏了,想着回去再睡一会儿呢。”宝玉听了,自然不勉强,就带着麝月往梨香院的方向走了。

紫鹃瞅着宝玉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有些着急道:“姑娘即便不去那园子,也该跟着宝二爷随便逛逛呢……”黛玉心不在焉道:“我累了。”紫鹃却还是喋喋不休:“宝二爷又去宝姑娘那里了,这一个月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回……”黛玉充耳不闻,紫鹃更大了胆子:“姑娘,俗话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虽然姑娘年纪还小……”黛玉打断她,问道:“年纪还小要怎样呢?”紫鹃因为心急,便没有察觉她面色如霜,只接着道:“姑娘,你同着宝二爷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儿。细想想,如今那些个贵族少爷哪个不是轻浮的,即便娶了个天仙儿也不过是三两天就扔在脑后了,姑娘这样金贵的人品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倒是趁着现今老太太能做主……”黛玉听她越说越离谱,忙截住她,微微笑道:“你倒真是一心一意为我打算的。”紫鹃听了,只低着头道:“姑娘心里明白就是了,宝二爷是个实心的人,总归是念旧情的……”黛玉不由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我知道了,这话以后不必再提了。我们走吧,俏眉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