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潇潇亲自去了和枫院,与惜春说了要接黛玉过来住的事。惜春听说林姑父也要回京,便笑道:“瞧这样子,林姐姐可是要在咱们府里过年了?”尤潇潇点头道:“估摸着得住到年后去。你瞧着你院子里哪间屋子空着,打发人给她收拾了。”惜春拍手道:“大冬日里的,不是吃就是睡,正无聊得很,我正嫌冷清呢,不如让林姐姐跟着我一起作伴吧。”尤潇潇笑道:“也罢了,过两日再去把二姑娘一起接过来,随着你们混闹去。”姑嫂说笑了几句,因要备东西,银蝶又给和枫院大丫头画儿一副对牌,说有什么支取的只管去库房里要。

去了荣府,贾母听尤潇潇特地跑来说要接黛玉去住一阵子,心里虽有些起疑,但想着上一回惜春还送帖子过来,知道小姐妹两个交好,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客气道:“年节下你们府里也怪忙的,倒还要招待她。”尤潇潇笑道:“老祖宗这话说的,林姑娘是您嫡亲的外孙女,我们能请到府里住几日倒是赏我们脸了。还不是四丫头天天在家里说没人陪着,想见她林姐姐,我这个做嫂子的也只好过来给她跑腿罢。”贾母听她这般说话,心里舒服,见她问了安要走,连忙又嘱咐道:“快过年了,她们姐妹亲热几日就是了,可要早早给我送回来。”尤潇潇心里一惊,面上却还是如常:“自然是的,知道老祖宗也离不了林妹妹呢。”

这边儿鸳鸯亲自送尤潇潇出来。瞅人不见,尤潇潇将一个藕荷色的金线荷包塞给她:“快过年了,提前准备的年礼。”鸳鸯本欲不要,尤潇潇悄声道:“别推,这是单给你的,拉拉扯扯的到被旁人瞧见去。”贾母房内外眼线遍地,口杂人多,鸳鸯听了也不好硬驳她好意,况且尤潇潇的东西又不烫手,不像是旁的人给个什么总要捞回点什么似的,于是就默默收了。尤潇潇笑道:“我知道你不缺,但是女孩子家总归多攒点私房,心里才有底气。”鸳鸯是家生子儿,父母在金陵看旧房子,哥哥嫂嫂都在贾母这边听差,平素也是相依为命,因为哥哥家养了几个孩子,平日甚艰难,鸳鸯心软,难免时时接济着。尤潇潇心里清楚,感念鸳鸯是正经姑娘,每回到了西府这边,总会体己给些小物件小顽器。鸳鸯听她这般说了,隐隐约约明白意思,也不便多言,就送她往黛玉房中来了。

此时俏眉正在与黛玉一同做活儿,炕头盒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彩线,原来是打算给迎春绣幅喜庆帐子,刚刚绣好一颗露了嘴的红艳艳石榴,看到尤潇潇来了,二人连忙让座。尤潇潇也不寒暄,先对俏眉使了一个眼色,黛玉知觉,打发了雪雁一起到门外守着。尤潇潇便把林如海要回京等等都说了一遍,黛玉听了,先是愣愣的,后来又想到从此父女团圆,当下喜极而泣。尤潇潇低声道:“我说惜春想要你去作伴,老太太才肯放你出门的。你将体己的几件东西收收,瞧带着谁过去……”然后又停了一下,才道:“姑老爷这一回恐怕就要留在京城里……”黛玉立即明白尤潇潇的意思,知道这一回走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住的,只是见她这样谨慎小心就有些疑惑:“嫂子的意思是老太太不允我跟父亲在一起?”

林如海此次回京叙职,眼瞅着加官进爵,在京城开门立户。而贾母定会指着林府后院无人,强留黛玉在身旁,等着厮磨着年纪大了,再想法子与宝玉生米煮成熟饭,届时林如海即便不愿意也得把黛玉捏着鼻子嫁到贾家了。若说是原先贾敏刚逝的时候,林如海满心枯槁,还真有跟贾家结亲的念头,不为别的,想着好歹是母家的亲戚,也不能太苛刻女儿。后来黛玉回了一趟扬州,他才从丫头那里知道贾府里王夫人等待黛玉冷淡至此,即便是贾母也不过尔尔罢了。因此,此次回来特地到宁府里住,也是给荣府警告的意思。贾母人老成精,一旦得了消息,势必要将黛玉扣在府里,再抬出岳母的架子来强逼林家就范,到时候闹出去,让人看笑话不说,只怕林黛玉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这里头存着七弯八折,尤潇潇想还是林如海自己跟女儿解释为好,贾母好歹是黛玉的外祖母,自己一个外道的嫂子搀和进去反显得多事。于是只微笑道:“老太太自来心疼你,不舍得你走也是常理啊。”

黛玉不是好糊弄的,这些日子默默瞧着,连着紫鹃之事心有余悸,早该明白外祖母的打算。且不说宝玉如何,二舅母眼里是只有宝钗的,否则也不会将探春撵出去,让宝钗住过来。明明自己不讨二舅母的好,外祖母却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这也是疼爱么?眼见珍大嫂子不肯明说,自己塌下心来想想,也是该明白的时候了。黛玉微颤了嘴唇,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尤潇潇见她这般,忙道:“快些收拾着走罢,你妹妹在家倒是等得着急了。”说毕,从外头喊了俏眉与雪雁进来,只说要去东府里住一段日子,让她们收拾一下箱笼。黛玉当初进京的时候,年纪尚小,林如海是个男人家又粗心,想着路途遥远怕累赘,除了给装几本书几件衣裳其他的也没拿几样东西,剩下的光知道给闺女塞银票,还给了贾府不少银子。也是,京城里什么没有,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再置办就是了,他想的就是整个把闺女托付给贾家的意思。

黛玉瞧着自己屋子,衣裳玩物摆设等等都是这些年在贾府里给的,虽说一应都跟着贾家姑娘的例,但每年都给了这边银子。此次要走,索性都留下罢,也省的让不知事的婆子们出去说嘴。于是黛玉只把自己平素爱读的几本书和从江南带来的文具收拾了,满柜子的衣裳里头只拣了俏眉给她制的几套,其余的,便都弃了。 至于丫头,自然是带着俏眉与雪雁,她们卖身契是捏在自己手里的。剩下贾家的丫头里头,春纤是个好的,黛玉便从红木漆盒里拿了一百两银子与她,想着这么多年处着也是有情分的。那春纤是个机灵的,只说了一句“姑娘放心。”然后跟着俏眉与雪雁一起默默的搬箱笼去了。

到了傍晚,尤潇潇带着黛玉到了东府。惜春在外头接着,尤潇潇嘱咐了两句话,留下她们姐妹,先往议事厅去了。惜春将黛玉迎到和枫院里,俏眉与雪雁跟着画儿到了后头的小房里安置下,只见是一水儿的新铺盖与妆盒等,布置的极周到。惜春带着黛玉在自己屋子里转了一圈,笑道:“大冬天的,大家挤着暖和,不如林姐姐就跟着我住几日吧。”黛玉不是挑剔的人,原先在西府里,湘云也常常跟着她睡的,于是笑道:“那正好。”惜春返身见了她带的物件简单,说道:“平素使唤的东西我都备好了,你我一样的等份儿。平时咱们也不用出去立规矩,院子的小厨房单给咱们预备饭。只是姐姐瞧着还有什么需要的,我打发人一起到库房里取。”黛玉见她心细,心中感念,说道:“有吃有喝就是了,还有什么要的。”说毕,从贴身箱子里拿出一件端砚来递给惜春:“虽说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这件家伙你用得着。”惜春接过来,只见砚山雕成锦鲤模样,砚池点点金鳞,煞是好看。“姐姐果然存着好东西呢。”惜春也不客气,叫画儿收起来,又道:“我这里叮当惯了,没有姐姐这样的好东西,只是前阵子大哥哥给了一件雀金呢,说是俄罗斯国进贡来的,满京城里没有几件,虽是好看,但是我这身量还小,正好给姐姐穿吧。”旁边丫头早就从柜子里取出来,黛玉看时,金翠辉煌,华彩灼灼,十分漂亮,连兜的风帽子上还镶着一圈火红的狐狸毛,拿到手中软绵温暖,知道是难得的好物,要推却,又显得小气,正好自己的冬衣也不多,只好笑着收了:“多谢妹妹。”姐妹两个笑着坐下来吃茶说着闲话,忽见银蝶过来道:“大姑娘,老爷听说林姑娘来了,要见见,大奶奶让我送过去呢。”

惜春听了,也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同着林姐姐一块过去吧。”林黛玉连忙也站起来,虽是她对贾敬不熟识,但是想着自己头一次进西府的时候,老太太让舅母带着自己拜会舅舅去。大舅舅倒也罢了,虽是没出来见,但传的话倒也客客气气的暖心肠,二舅舅只言片语没有且不说,倒要二舅母噼里啪啦训诫了半日,给了个下马威。这还都是母亲嫡亲的兄长呢!现今到了东府来,且不说自己该去拜访长辈,大堂舅能这般给体面,于是心中十分感激。

到了贾敬屋子外头,尤潇潇笑吟吟等着,见她来了,就挽着手进去,惜春自然也要跟着。进了屋子里,贾敬坐在正位上,贾珍侍立在旁,黛玉进来先给大舅舅请安,然后又给大哥哥问好。旁边早有丫头将两把椅子搬过来,黛玉见贾珍与尤潇潇依旧站着,还不肯坐,倒是惜春催促道:“林姐姐快些坐下吧,你坐了我才好坐。”贾敬听了,捻须笑道:“林丫头,你是客,不必讲那些虚礼。”黛玉告了罪,方小心翼翼坐下来。贾敬又道:“珍哥儿媳妇也都与你说了,等着你爹爹来了,你们父女好好团聚一番,这些日子在舅舅家里先住着,不要客气,只当自己家,你哥哥嫂子妹妹都是好的,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张口,若是受了委屈也只管来同我说,舅舅自会与你做主。”黛玉听了这般亲切的话,忍不住眼圈微红。

贾珍在旁也跟着道:“妹妹千万别外道了,有事尽管跟你嫂子说就是。”黛玉站起来一一谢过。尤潇潇见该说的都说完了,知道彼此都拘束,忙上来打了一个圆场,说了两句话,带着黛玉与惜春便要出去。贾敬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前儿庄子上送来的几块雪狐皮子,都是整张儿的,珍哥儿说要孝敬我,那毛色甚好,珍哥儿媳妇你叫人制三件褂子,正好赶着年下你们几个穿着避寒。”尤潇潇听了,忙笑道:“多谢老爷,只是我们也不白拿老爷的好料子。”众人听了,连着贾珍都忍不住都笑起来。贾敬笑问:“我听听,倒是怎么个不白拿?”尤潇潇便又接着道:“说起来都是老爷的福气大,今儿一大早媳妇就在院子里瞧见一笼子黑貂,是夜里刚送过来的,个个乌黑油亮,底下人说是在东北林子里费了数十日才捉回来的,如今媳妇已经打发人去硝皮了,正好给老爷换件大氅穿罢。”贾敬听了,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