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睡足, 又是第二天快下午。

蒲苇出了房门, 没想到会在堂屋看到自己婆婆。

蒲妈妈有些讪讪的,招呼着:“苇苇, 你婆婆来接你了。”

然后凑到蒲苇身边, 小小声地表示, 这便宜婆婆来了有一阵了。

蒲苇瞅瞅陈妈妈, 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到。她也懒得猜测, 就扔下一句, “那我和我爸道个别。”

说是道个别,但其实蒲苇一进蒲爸爸屋子里,看到了蒲爸爸, 就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鼻子酸酸的,想哭。

这其实已经是她努力控制的结果了。

想当初, 第一次见到蒲爸爸的时候, 她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 心里又酸又痛的跟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似的。那表现, 都要吓住她。

刹那间,在她脑海里爆开的回忆画面, 也简直像是超级风暴一样,差点要搅碎她。

原身残留下来的回忆的确不多, 可这不多的回忆中, 原身没傻之前, 和她父亲相处的画面,却能占据百分之九十以上。

那纯然的欢喜,浓浓的孺慕之情,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也难以想象的,但和原身融为一体的时候,对于那样美好的回忆,那样甜美的感情,她却是不排斥的。

因为太美好、太甜美了,让她舍不得,更让她觉得渴望!

她生来无父无母!

这样的体验,虽不是她的,却又是她的,就像是上天在对上一世的她的弥补。

可也因为这样的感情太过浓烈,她其实是有些怕见到蒲爸爸的。内心过于强烈的情感激荡,往往会让她无所适从。

就像是现在。

她张了张嘴,可也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

“爸。”

躺在床上,被锯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也不擅行走的蒲爸爸,在一只手基本酸软无力,也只剩下一只手完好的情况下,宽厚地笑着,冲蒲苇温声道:“来了啊。”

听得蒲苇又有哭鼻子的冲动!

得忍住!

蒲苇走了过去,坐在了床边。

蒲爸爸放下了那在编织中的竹篾,放到了一边,抬起手,依旧像是在哄孩子似的,摸了摸蒲苇的脑袋瓜。

“看上去,胖了点。这样,爸爸也就放心了。”

说完,蒲爸爸就连咳了好几声。

蒲苇看着,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替蒲爸爸拍了拍背。

蒲爸爸推开了,“不用了,坐着吧。”

然后又抓住蒲苇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好好的,爸爸……也就放心了。哎!”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会儿……真是怕啊。”

蒲爸爸瘦黄的老脸上,老眼微微浮现了些泪花,但他很快抬起干枯的手,使劲给抹掉了,然后冲着蒲苇,又笑了起来。

“回门那天,你迟迟没回来,我担心坏了。不过后来,呵呵,你丈夫过来了,还扛着一袋粮食。他还特意过来看了我,陪着我说了一会儿话。直到那时,我这心啊,才稳当了。

爸走南闯北那么些年,别的不敢自夸,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那是个好后生,你跟着他好好过,日子应该不会差。

后来又听小五说你在那家里炖鸡,厨房直接就归你管了,还让她捞了一串鸡蛋回来。呵呵,我猜着,你这肯定是过得不差了。

好啊,好啊,你娘糊涂一回,没想到,阴差阳错,还能办成一桩好事!”

说到这,蒲爸爸才有些宽慰的样子。

蒲苇就笑了,“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这日子,过得好呢。你没看,我才回来没半天,我婆婆就急急忙忙地要过来接我回去吗?”

不知道那婆婆这会儿心里揣着啥想法,但对着自家父亲,蒲苇乐意把任何不好的,都给夸成好的,更不想老父心里再有任何愧疚。

这个家,自打老父被石头压垮了身体,落了残疾,基本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就走在了贫困边缘。老母有病,也是干不了活的。她又在同年发烧,没钱看病成了傻子。此后,这个家就是几个女娃娃给努力撑起来的。

这年代,干活都算工分,成年男性的工分基本高于女性,到了未成年的,十四五岁往上算一批,十二三岁往上又算一批,工分基本是一路锐减,十岁以下的娃娃,基本捞不到工分的边。

没工分,就意味着没有粮食。

这种恶性循环下,他们家,简直可以算是蒲家村第一穷户了。她穿到这家的时候,每天只捞到薄薄的红薯粥吃,粥里没多少米,那粥甚至都带着臭味,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跟个废物的时候,她都有冲动直接咬舌自尽了。

兴许,已经不科学地穿越了一把的她,还能再不科学一次。

只是后来,她看到了蒲爸爸,才又咬牙,强撑了下来。

现在一回想,这人生呐,哪有过不去的坎!

“都会好的。”她笑了,“爸,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蒲爸爸没说话,只是跟着笑了起来。

苦难的日子,让这个原本就不太爱说话的男人,这些年越发显得沉默寡言起来。

接下来,基本是蒲苇在说,蒲爸爸在那应。

两人聊完的时候,蒲苇眼眶红红地出来了,顺带背上还背着一个大木箱。

蒲妈妈看见的时候,一下炸了。

这木头箱子,她最是熟悉不过,那是她男人的吃饭家伙,是虽然后来手脚废了,用不上了,但还是被特别珍惜地放在屋里保存的。那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未来,是要交到她小儿手里的。

这一套石匠的工具,怎么会背到了蒲苇的身上?!

“你这丫头,谁让你动这箱子的,快放下,快放下!”蒲妈妈大叫,小跑着过来,就要将那木箱子从蒲苇背上给拽下来。

蒲苇闪身,直接躲了过去。

“爸说了,这工具,给我了。”

其实她一开始的时候是想借来用用,但是蒲爸爸很坚持,说就给她了,就当是她的嫁妆了。她出嫁,按照旧年月的习惯,家里是该赔出嫁妆的。

她拿这工具,掩饰自身异能的成分更多,既然蒲爸爸坚持,她也就不推来推去了。反正,以后在她手上只会出比这些更好用的工具。到时候,她再用一套好的,还给蒲爸爸就是。

可蒲妈妈不知道啊,她只看到,应该属于她儿子的东西,被出嫁的大女儿给拿走了。

她急了,随口就骂:“好哇,我还真当你回家,是心里装了我和你爸。可没想到,你只用一碗粥,诓了我的米和柴不说,现在又诓得你爸把他的吃饭家伙都给交了出去。你这赔钱货,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嫁了人,这心就歪了,彻底歪到你婆家那边了。

我告诉你,这工具箱,你不许拿走,那是我蒲家的东西,是蒲家祖宗留下来的,不是她陈家的。你敢拿走,我今天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

没法从蒲苇身上夺走工具箱的蒲妈妈,也只能如此威胁。

蒲苇头疼,暗想果然是不能对这个便宜老娘抱有太大期望。昨晚上好说歹说,都那样做思想工作了,现在一套工具箱,又让她钻了牛角尖,打回原形。

这人,目光为什么就不能放得长远!

见她张开手,跟老母鸡的似的,拦着自己的去路,蒲苇就心头一冷。

“工具箱,是我爸同意给的,你不想不管用。昨晚上说的话,从头到尾都有效,我也懒得再跟你扯皮。你想开点,让我走,回头我再回来的时候,包你满意。可你真要想不开——”

她抬手,指了指侧边的老墙。

“我瞅着,这整个院子,就没有适合你碰头的,所以你也只能往屋子上撞了。但你可得注意力道了,轻了不好,撞不死,弄得头皮血流,还得花钱买药,或者送医院给你治。万一再不小心撞成了傻子,那就更是害人害己,拖累全家。所以,你得使劲撞。但也别太使劲,你也是当妈的,也得为家里的孩子着想,这老墙也不是那种结实的,你万一给撞破了,孩子们还得想办法找材料修补,那就又是一笔钱!”

别说是嘴里嚷嚷得欢,实则心里特惜命的蒲妈妈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就是便宜婆婆陈妈妈听了,也是如此。而且,看到这一幕,陈妈妈这心里还有点隐秘的欢喜。

原来,这桀骜不驯的小儿媳,也不单单是冲着她会那样,就是对自己的老娘,也是如此。而且瞧着,比起对她老娘,对自己,这小儿媳,似乎还客气了点?

陈妈妈没吱声,也不想自己陷入这战圈,就默默地继续在一边围观着,就如同蒲家的那几个孩子。

蒲妈妈瞪着说出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的大女儿,只觉得昨晚的噩梦,又来了!

无力感重重爬上她的心头的时候,她就又哀嚎了——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啊……”

蒲苇不耐烦听,怒声打断。

“快收收吧,我婆婆就在这儿,你这样,不嫌丢人?!”

嘎?

蒲妈妈愣了,这才反应过来,家里还有一位客人呢。赶紧闭上嘴,抹了眼泪,凑到蒲苇身边,拉着她的手,小声哀求。

“这是你弟的东西,你可不能抢走啊。你这当大姐的,不能这么狠心呐?妈求你了啊,你赶紧把东西放下。啊,听话啊,就当妈求你了……”

蒲苇拧了拧眉,反手拽住了蒲妈妈。

“行,我们进屋说。”

蒲妈妈一喜,赶紧由着蒲苇拉着进了屋。

然后蒲苇一路就将蒲妈妈给拉到了蒲爸爸跟前。

“爸,妈舍不得这个工具箱,咬着说要给小弟。我不想和她扯皮,她的思想工作,你来做!”

便宜老娘要不是咬死了说这工具箱是给小弟的,她兴许还能改口,说自己只是借过来用用。可她当着院子里几位妹妹的面,口口声声要把这箱子留给现在才不过五岁,基本啥活都干不了的小弟,她就忍不了了。

这工具箱,她还就真给拿走了!

不惯这便宜老娘那重男轻女的破毛病!

扔下这句,蒲苇潇洒地走了。

有老爹压着,这件事上,便宜老娘是掀不起浪来的。

她也走得放心。

陈妈妈一听蒲苇说这就可以走了,还觉得挺奇妙。看亲家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她还以为工具箱这事,轻易不能落幕,没想到,蒲苇只是把对方往屋子里领了领,很快就完事了。

这小儿媳,到底是干了什么?

她忍不住问:“真的就这么走了?”

没问题吗?可别回头闹到她那里去。她倒不是斗不过这蒲家的婆娘,可到底是拿娘家的东西贴补了婆家,事情闹开了,容易被人说闲话。

“走呗。”蒲苇淡淡地回了,哪里能想到这便宜婆婆脑子里已经九曲十八弯,转了N多圈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见都出了蒲家村了,也不见蒲妈妈追出来,陈妈妈这才稍微放了心。

瞅瞅小儿媳背上背着的东西,她没忍住开始偷乐。

之前她还怪这小儿媳拿着四块钱的粮食过来贴补娘家了,没想到回头,就给自家换回来了至少百元以上的工具箱。

这蒲家的老头蒲石匠,年轻的时候,那一门石匠手艺,还挺有名气的。她家孩子还小的时候,也得过他用石头雕刻的小玩具呢。那小玩具,还卖得不便宜。

当年,蒲石匠靠着他那手艺,着实挣了不少钱,称得上是富农。可惜,他家里有个病鬼老娘,挣的那些钱,大多拿来给他老娘看病抓药、请人做法事了。饶是如此,他那老娘到底还是去了。

听着就让人觉得惋惜,怪不幸的。

可这幸运不幸运的,人说了不算,得天说了算。亏得他那老娘将他的钱给花了光,他自己又因为意外落了残疾,才没在之前斗得狠的时候,被拽出来做典型。

现在提起这蒲石匠,谁不知道,他们家是这附近最穷的人家,还一生全是女娃,最后好险得了一个儿子,才没落得一个绝户。

这蒲石匠能将这工具箱交给大女儿,却不给小儿子,这做法,也怪让人称奇的。

陈妈妈想不明白,但很清楚,这肯定是他们家得了大便宜了。

她也是才刚想到,这小儿媳没傻之前,可是跟着蒲石匠干活的。蒲石匠的手艺,这小儿媳,肯定是学到了不少吧,要不然,她拿这些东西干嘛?

有了这些工具,小儿媳以后要是也支开石匠的摊子,他们家不就又有进项了?

想到这,陈妈妈就更是乐,嘴里就透出关切。

“苇苇,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在夜里跑出来了。这外面多黑,多吓人呐,这万一出了事,你说我可怎么向道南交代?”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昨晚上被小儿媳的问话给弄得呆愣了一阵后,她才想到不对劲,赶紧追出去,要把蒲苇给叫回来。

可不能让一个年轻小媳妇大晚上的这么在外面走着。

但她追得晚了,出去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就只得回来了。然后心里那个矛盾的啊,既希望蒲苇没事,又希望她能吃些教训。到后来,却就只剩下担惊受怕了。想想儿子,想想小儿媳,她都没睡好觉。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吧,家里又是一堆事等着她去干。忙活完,眼瞅要中午了,这小儿媳也不回家,她思来想去,就没坐住,亲自跑来了。

见蒲苇只是“嗯”了一声,没怎么往心上去的样子,陈妈妈还是觉得不放心,就给她讲了一个前两年发生的事。

说是一户人家的小子,天生胆子就大。有天晚上,有点事,他急着要出门,家里人是怎么拦,都没给拦住。后来,人就不见了,再也没回来过。那户人家,可是里里外外,将这附近都给找遍了,愣是没找到人影。

“……都说是让鬼给吃了!”

陈妈妈害怕地扫了扫沿路经过的坟头,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蒲苇耳畔说道。

“所以啊,你别仗着自己胆子大,就瞎来。天黑了,就得老实点,在家呆着。这外面的孤魂野鬼,可多着呢。”

陈妈妈又毛毛地扫了扫四周,觉得自己说起这个,似乎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更冷了,就没忍住,往蒲苇身边凑了凑。甚至想了想之后,还一把挽住了蒲苇的胳膊。

蒲苇眯了眯眼。

所以这便宜婆婆,是怕鬼喽?

不错啊,不费吹灰之力,就一下逮到了她的弱点,以后兴许可以用到。

现在嘛,就当是她在真的关心自己吧。

蒲苇领情。

“行,我知道了。”

陈妈妈见她像是听进去了,就稍微放了心。

到了家,她就欢快地张罗了起来,招来家里的孩子们,往蒲苇的面前推。

“来,这些孩子随便你使唤。你看,我是不是现在就叫道东他们去山脚给你挖些石头过来?”

蒲苇嘴角一抽。

这便宜婆婆!

又打起精算盘了!

到了地儿,就想让她开工。说是让孩子们过来让她使唤,打量着她不知道便宜婆婆是想让孩子们偷师啊?

她想了想,就顺势而为。

“我先歇歇,这一路背过来,累死了。”

陈妈妈愣了一愣,立刻接茬,“是,是,是要歇歇!那个谁啊,小李、小桃,你俩快过来,给你们小婶婶捶捶、捏捏,帮着她松快松快。”

这头又招呼起大孙子等,“大江啊,你们快过来帮你们的小婶婶整理整理工具。以后啊,你们的小婶婶要当石匠了,可以给你们打好玩的石头玩具了。”

蒲苇赶紧拦了拦,“先别!那工具还是我自己来整理。孩子们都不懂,这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回头我可找不到替换的物件,也就打造不出好东西!”

关键是,不能让里面的东西彻底见了光,否则,她怎么搞“无中生有、推陈出新”!

陈妈妈一听也是,就又改口让孩子们给蒲苇倒些水来,解解渴。

道东家的冷眼在一边瞅着,看着自家婆婆让自家孩子去奉承蒲苇的小样儿,心里就很是不得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过是回了一趟娘家,背回来了一个破木箱子,那就不是蒲苇了,就是人上人了?

之前是谁,口口声声说是要给蒲苇好看?要把她给驯服了,给家里当牛做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