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卖鱼的钱还没分清楚, 蒲苇自然是要找便宜婆婆分的。

这次大概是因为一起去卖的鱼, 所以看上去便宜婆婆没做假,最后蒲苇分到的钱, 扣除了之前拿走的二十块, 剩下的有零有整, 还剩下将近十块钱。

蒲苇随手揣了起来, 看着陈妈妈在煤油灯下,一张张地捋顺那钱币的棱棱角角, 然后又将稍微新的钱币和不新的钱币分作两堆, 又按照币值不同,再分堆,她瞅着, 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女版的葛朗台。

怪有意思的,但想想那葛朗台的结局,又是让人不胜唏嘘的。

她想了想, 开了口。

“妈, 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陈妈妈抬起头, 见蒲苇眼睛盯着自己铺在床上的钱, 眼皮子就有些跳。她赶紧把手一压,连手带胳膊, 将钱给挡了挡。

“你想干嘛?”还挺防备的样子。

真是个葛朗台。

蒲苇撇嘴。

“我说,你一下得了这么多钱, 是不是也该给其他人分分。”

陈妈妈瞪大眼, 头皮都紧了, 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说好的得了钱,一半归你,一半要上交给家里,你想反悔?”

“你想哪里去了!”蒲苇没好气,“我是那出尔反尔的人。我说的其他人,是指你的两个儿子,你的两个儿媳妇,还有你女儿。”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回道,“给他们做什么。”

蒲苇叹服。

“人呢,是不能太短视的,得往长远看啊。今天抓鱼,你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还有你女儿,没帮忙?!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就知道把钱往自己口袋里扒拉,时间久了,岂不是寒了底下儿女的心?这人心,禁得起几次伤害?!可能现在一时间看不出来,但时间久了,总有一天,那些伤害是会爆发的。”

陈妈妈怔愣,似懂非懂,眉头拧得很紧。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孩子们给家里干活,那是天经地义。我没给他们饭吃,没给他们水喝啊?”

“哦,那饭不是他们自己挣的?那水不是他们自己挑的?”

陈妈妈就又愣住了。

蒲苇就摇了摇头。

“我问你,若是你的孩子们全部去给地主老财干活,吃住全在地主老财那里,每年能不能拿到工钱?”

“能……能啊。”陈妈妈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

蒲苇就拍了一掌,“对啊,能的。外头都说地主老财那是剥削,可你的儿女们给你干活,也吃住在你这里,怎么一年到头,还捞不到钱了?你比那地主老财还爱剥削人啊。啧啧,你这还是当人家亲妈,当亲婆婆的,不觉得过分了吗?”

陈妈妈哑口无言。但又觉得蒲苇说的不对,子女挣钱给家里,从古至今哪个不是如此,外头也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事经过了蒲苇的嘴,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怪怪的呢。

“不是,”她试图反驳,“不是你说的这样。他们给我钱,我……我替他们攒着,以后还要给他们花出去的。”

“哦,你把这钱给我,我替你攒着,以后,我再给你花出去,如何?”

“想得美!”陈妈妈火了,喷她,“你是找打吗,敢惦记我的钱!”

“噢,你的钱不能惦记,那你儿女挣的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惦记了?因为知道他们是你的儿女,也不敢打你,所以你拿的毫不手软吗?”

陈妈妈再次哑口无言了,无言到只能恼羞成怒。

“行了,我的事,你别管。你拿好你自己的钱就是了。”

“嘿,不识好人心。你要不是我婆婆,我才懒得指点你!”

蒲苇觉得这人短时间有些冥顽不灵,也懒得多费口舌,跳下床,走了。

但她又很快被叫住了,因为,她说出了“指点”两个字,这让陈妈妈的神经一下被触动了。

“等等,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蒲苇觉着,这人还有救,还可以再谈谈。那就走回来,继续。

“这样,我也不扯什么大道理,我就教你一招,你换位思考。

假如,你成了你的儿子、女儿,或者是儿媳,如果你每天都很努力地干活、挣钱,但你的妈、你的婆婆,将所有的钱,都给收到自己的口袋里,不给你半分,你高兴不高兴?有没有怨言?是不是有特别渴望钱的时候?是不是有特别希望妈、婆婆给你钱的时候?

但一直一直,只有往家里交钱,却永远得不到半毛钱的你,是不是心里开始慢慢怨恨,慢慢想着要分家?然后,从开始渴望分家,到迫切地想分家?

在终于分了家之后,你想着可算是解脱了,以后再也不用看那位抠门的婆婆、妈的脸色了,也不用再管她了。等她老了,走不动了,你也顶多就是点面子情,给她点稀粥喝着,让她混到老死;或者你再心狠点,想着当初那婆婆、妈那死抠门的德性,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恨恨的,连应付都是懒得应付,巴不得她赶紧死了清净。”

陈妈妈那脸,逐渐苍白了起来。

她也开始冒汗,冒冷汗。因为通过蒲苇的话,她想到了她那已经去世的老娘,以及去世的婆婆。她不能否认自己曾经有过抱怨、怨恨,以及在她们死了之后,回头想想觉得解脱的畅快。

那些丑陋不是完全的她,而只是情绪上来的她一时会有的,可,那些丑陋,却又的的确确,是她的一份子。

所以,她开始惊慌、开始后怕,又忍不住动摇、迟疑。

长长的沉默之后,她的额头已经是冒了一层的冷汗。怕蒲苇窥探到她的内心,她赶紧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沉下脸,冲着蒲苇,就是一通训斥。

“什么乱七八糟的换位思考,自古以来,这当妈的,和当婆婆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那根本就不敢和蒲苇对上的双眼,已经说明了她的外强中干。

蒲苇就给了她最后一击。

“谁说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你当那古书上明晃晃写着的‘月例银子’四个字是假的吗?远的不说,就说说你自己。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几十年下来,你也应该见识过不少,你能一口咬定,别家的婆婆、妈都是那死抓着钱不放的?最后那些死抠门的婆婆、妈,都得了善终?

可别给自己的贪心找借口了。贪心容易,可让人寒了心,再弥补,那就难喽!”

见陈妈妈的脸色一下变得超级难看,蒲苇也就不刺激她了。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等了等,才又开了口。

“对了,和你说一声,明早上我要回娘家一趟。”

陈妈妈没吱声。

蒲苇猜测她估计还在消化自己刚才说的话,就乐得赶紧走人,免得她再为此生事。但没想到,眼瞅着她快到门口,要出房间的时候,她被叫住了。

紧跟着是陈妈妈气急败坏的吼声。

“你又去你娘家干什么?”

蒲苇无奈,转过身去,“当然是送东西喽。”

“你这小混蛋,你昨天刚送的东西,今天又去送。你怎么不干脆把咱家也给搬到你娘家去了!”

“那不能,咱家这些东西又不是全部是我的,我哪能动这个手。”蒲苇笑嘻嘻的,气死人不偿命,“但我自己的东西,我爱给谁就给谁。这个,可就谁都管不了了。”

“你,你气死我了!有你这样当儿媳的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到底懂不懂?”

“错!”蒲苇竖起手指,摇了摇,脸上依旧挂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笑,“作为曾经傻过的人,我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不管。我只看人看事。谁对我好呢,反过来,我也肯定对他好。

我爸对我好,那我也掏心窝地对他好。他给了我祖传的工具箱,那我就下河抓鱼,卖了钱,给他买好吃的。

你呢,该感谢我爸对我的好,让我逼着自己大冬天的下河去抓鱼。否则,这将近30块钱,你也捞不着。你也应该感谢道南对我好。因为他,我才舍得将自己赚来的钱,给家里上交一半。

所以呢,我让你对你的儿女好一点,也是将心比心,有感而发。你听不听,在你。但我怎么做呢,你是管不着的。

呐,晚了,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可……可……”再次被说得没了词、乱了心的陈妈妈只得抓住了一个她本来也不喜欢的托词,“可明天还得下地。”

蒲苇摆摆手,“上午先给我请假,我明天下午会回来的。”

“那会被扣工分的。”

“那就被扣呗。”

“那……那……”

但实在是想不出词的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苇走了。等这房里就只剩下她的时候,她这心里就更乱了。蒲苇对她说的那些话,乱糟糟地在她的脑子里转着,让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捏拳,一会儿又抬手擦擦额前的冷汗。

最终,她越想越是心乱,越想越是坐不住,就下地,绕着那小小的房间,走来走去。看到小儿媳离开,自觉可以回自己房间的陈爸爸走进来了,陈妈妈都没顾得上管他。

“你在干什么?”

陈爸爸闷声问,一瞅就觉得老妻好像没在蒲苇手里讨到好。

“那丫头又生事了?”他没好气地问。

陈妈妈这心里乱着呢,摆摆手,示意老头子别说话,让她自个儿再想想,好好想想。

“到底是怎么了?”

“哎呀,你别问,也别烦我!”陈妈妈发了脾气。

陈爸爸就哼了哼,有些不高兴。可坐上床之后,他看着那没被理顺的纸币,还是帮着陈妈妈,一张一张地继续抚平、分类了起来。

陈妈妈无意间看见了,就愣了愣,想想,她凑到了自家老头子身边。

“你说,今天这抓鱼,道东他们都出了大力,我要不要……给他们分点钱?”

“给他们做什么!”陈爸爸下意识反驳。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

瞧,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嘛。

可——

她没忍住,把蒲苇对她说的那些话,学给了自家老头子听。

陈爸爸听得直皱眉,心里老不舒坦了,“哼,道东他们心里敢有怨,我就打死他们!老了敢不养我们,我也打死他们!”

陈妈妈吐槽,“等你老了,你还能打过过他们?走路都费劲呢,还打他们?!”

陈爸爸被说得老脸有些挂不住,“那……那我就去找队……找书记,让他给评理!”

陈妈妈更没好气,“你忘了,鹃儿他们家,那几个兄弟都不管老父老母,也不见书记能管得住他们啊,还有……”

陈妈妈又提了好几家。

陈爸爸就沉默了,说不出话来了,那在眼前的一张张纸币,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了。

他发起了呆。

陈妈妈屁股一扭,也在一边坐下,发起了呆。

那一张张本该让他们眉开眼笑的纸币,这下彻底失了宠。就那么灰溜溜地躺在那的样子,有些回归他们最初的本质——就是一些新旧不一的纸罢了。

若是看破了,似乎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妈妈最终还是把几个儿女连带儿媳都给叫到了房里。那时,大部分钱都已经被收起来了,就只剩下一小沓旧纸币在外面放着。

陈道东几个进来,目光扫到那钱的时候,很自然就驻留,多看了几眼。

陈妈妈看着,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作对了。

她也不是那种会煽情的人,所以长话短说。

“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眼瞅马上要过年了,我和你们的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们每人发一块钱,让你们自己看着,买点想买的东西。”

然后,她将那钱按照之前数的数目,给分了一下,挨个递到了陈道东他们的手里。

陈道东他们当然不会把名正言顺可以拿到手的钱给往外推,个个接了,欢喜的够呛。道东家的和道西家的,直接喜笑颜开了,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谢谢,喊得别提多亲热了。

男人们倒是内敛点,叫了一声妈之后,拿着钱就站一边傻笑了。至于小女儿陈红竹,则是翘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陈妈妈的身边,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拽住了陈妈妈的衣摆。

恍若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但这个举动,也透露出最纯真的亲昵。

陈妈妈看着,心里就涌过暖流。眼瞅着两位儿媳妇,连说话都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来,她这心里那颗依旧还有些摇摆的心,就不动摇了。

既然给了,那就是给了。她也就不多想了。

她也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

“好了好了,没别的事,都去睡觉吧。”

她赶起了人。

陈道东他们就欢喜地走了。

回了各自的屋,这些人还觉得不可置信,感觉太阳像是打西边出来了。

陈红竹没有个商量的人,拽着那几张毛票,想着她该把钱往哪里藏的好。陈道东他们,则夫妻俩,两两一对,在屋里嘀咕开。

这两队夫妻嘀咕来嘀咕去,自然会猜测自家老妈(婆婆)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大方,做出分钱的举动,猜着猜着,最后几乎都把这个原因给放在了蒲苇的身上。

毕竟,是蒲苇到了这个家,才让这个家起了变化的。

道西家的之前想着蒲苇又要到手的一大笔钱,心里那个嫉妒的啊,都快要烧心了,可现在看着自家到手的两块钱,很显然就是从今天卖鱼所得的钱里面拿出来的。

那种滋味,一时有些复杂。

不过,那种希望蒲苇别再捞到好的心态,却是发现了偏移。因为如果蒲苇每次捞到好,都能带动着他们拿到钱,那么哪怕蒲苇自己会得手的更多,但道西家的觉得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对了,你不是说蒲苇还想卖肉吗?”她问了起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陈道西糊涂极了,“家里的猪和鸡,刨除年底要上交的,也就没剩下多少了,可蒲苇说起来好像会有很多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她想从哪里搞到肉。”

道西家的眯眼想了想,“不然,你去问问她呢?”

陈道西就瞪了她一眼,“你怎么想的啊,我一个二伯哥,老是往她跟前凑干嘛,传出去有了什么闲言闲语,那像话吗?还是你有空,多往她身边凑一凑。你们是妯娌,亲近点,才是应该的。”

“可——”道西家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不是那样……了她吗,搞得都有点不愉快了。”

“嘿!”陈道西又瞪,“该你脸皮厚的时候,你不厚!都是一家人,能有什么事。你往她跟前凑,她还能赶你?”

道西家的依旧觉得有些扭捏,可被自家男人给瞪着,还是点了点头。

那头道东家的虽然愚笨了一些,可在钱的问题上,就是傻子都能被点出一点灵光来。她捅了捅已经躺下的自家男人。

“妈之前说,让我们好好地给蒲苇一个下马威。可我现在瞅着,妈自己那下马威都没立起来,反倒是跟蒲苇越来越亲昵了。今晚上,两个人还一个屋子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你说,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听妈的话,多和蒲苇亲近亲近?”

陈道东打了一个呵欠,“随你。”

道东家的就没好气,“随你随你!你就只会这样说。我这是找你商量呢。每次,都跟对着一个木头人似的。”

陈道东翻了身,挠了挠自己的脖子,也不搭她这个话,只是道,“其它你随意,总之以后,别惹她就是。这蒲苇,很不好惹,你会吃亏的!”

一脚就能将地面给跺裂了。人这一身肉,还能硬得过地面?!

道东家的也想起自家男人之前学给她听的那些,虽然没看到那个画面,但是光凭想象,也是蛮吓人的。她缩了缩脖子,哼了一声。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

*

蒲苇原先得了杨大卫给的粮食之后,是想着连夜就给家里送过去的,顺便再混个肚儿饱,但有便宜婆婆之前让她别走夜路的嘱咐在前,她就给改在了一大早上。

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她就出了门。到了蒲家村的时候,起来活动的人,依旧非常稀少。她照旧跳进自家院子后,这次没去厨房,而是直接拍了自家老父老母的门,并且自报家门。